藩国下等车厢

下等车厢，关于高铁座位号分布图的介绍

下等车厢。

1、回家后天是八月十五，我要回去和家人团聚。我到通州区一个车票代售点一问，北京通往湛江的火车不但没有卧铺票，而且硬坐票都没有了。我已经算好，火车经过两夜一天的行程，回到家里刚好是中秋八月十五。我这天就是走路也要走回去。我没马上离去，总希望在迟缓间有一些转机。售票员见我没走，又往车站那边打，之后告诉我有一张到衡阳的硬坐票，建议我先将这张票买下来，上到车上，到了衡阳再补票，到时有卧铺就补卧铺，没卧铺就补硬坐，没硬坐就站着回去，我可以选择任何一种。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，我还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听明白。原来火车也可以这样买票。她将票交给我时，神经兮兮地说：你可以省很多钱了，真走运。她搞得我也神经兮兮起来。这张半路车票怎么就让我走运了？我不得要领，也不懂得问，拿着票就走了。王梅之送我到车站。她要送我上车。我花一元钱买一张站台票。我站在窗口排队买票时，有一个年轻人，就是刚走出社会或者还在学校里念大学的年轻人。他站在我的后面，拿着一元钱伸过来，问：你有多少张车票？一张车票只能买一张站台票，我是两个人送一个人，如果你有多张车票就帮我买一张站台票好不？我虽然不是雷锋，但是我乐于助人。此次我没法帮助他。我说：抱歉，我只有一张车票，一个人送我，只能买一张站台票。他失望地离去。我有点过意不去，仿佛我欠了他。我见他问了好几个人，都没人帮他。他一脸惶然，仿佛迷途的羔羊。我很疑惑，将人送到车站也算尽情了，非得两个都跟着进车厢？无论如何，我希望他能买到。我的行李很重。我拿不准是否还回北京过冬，能带的东西都带上。我们上到车上。车厢里塞满了人，买不到座位的，都站在过道上，闹哄哄的侧着身钻来钻去。

我们在人缝里艰难穿行，好不容易找到座位，却发现根本没有足够力气将行李弄到架上去。和我并排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，长得像《白蛇传》里妒忌许仙和白素贞相好的法海。我们都望着法海法海见我们望着他，就站起来，将我的两只行李托起来，塞进行李架上去。一切弄好后，我和王梅之彼此说一声保重就分手了。走时她叮嘱我：到衡阳一定记得补票。我坐下来，从衣袋里掏出票来看看，这张票怎么让我省钱？我这样好运？我不得要领，将票放回衣袋里。无论如何，总算上了车，两夜一天就能到家，我的心安定下来了。

2、生动的一课。

我坐在法海”身边，对面坐着两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。一个面颊尖尖，另一个大下巴。他们说着廉江口音。我用白话问：你们是廉江人？”我们是廉江河唇人。”大下巴说。过道的另一边，坐着一群年轻人。他们开始是安静地坐着，不久就打起来，互相指责骂娘，嘻哈大笑。我认为他们是一帮人，是结伴旅游的，或者一起外出打工又结伴回家。路途有一群伙伴，我很羡慕。到了一个站，他们之中有几个人下车，便有点怀疑，于是问还没下车的，才知道他们互不相识，因为无聊，就了。我很感慨，谁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？说这话的人就像上帝有意变乱人类语言，阻止人类互相交流共同进步。对面一个漂亮的女孩，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，和同样一脸亲切微笑的法海”聊天。她坦诚地对法海”有问必答。我以为他们是兄妹。法海”说：你的行李那么简单，就一个包得了？”女孩说：一个够了，不需要带什么，里面就一套衣服，一些日用化妆品，一条毛巾，一部。”她甜静地微笑。到了一个站，女孩下车去了。法海”没下车，我才知道他们素昧平生。途中检了一次票，我和检票员说，到衡阳我要补到湛江的票，他点点头就走了。但是到了衡阳，又过了衡阳，没人来给我补票，我有点不安。法海”说：这是难得的机会，你为何惊谎？”我和他说出我惊慌的理由。我说：出站是要检票的，我若被抓住，他们会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，我受不了那种眼光，还有侮辱我的语气。”他摇摇头，对我的胆小很蔑视。他淡淡地说：没那么严重。”瘦脸和大下巴也看着我。大下巴说：别看有一车厢的人，里面有很多没买票的。”我惊讶地望着他们。法海”补充说：买一张站台票就上来了。”我马上想起站在我身后请我买站台票的年轻人。究竟有多少人为了逃一张票铤而走险？我问：检票时怎么办？”上厕所就得了。”下车呢？”下车时不要从站口出去，从偏僻的地方走，一定能找到出口，这么长的火车路，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围墙，始终有地方出去。”大下巴补充说：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快到终点站时，主动去补一张票，随便说一个离终点站不远的站点，花不了什么钱就能买一张票出站。”我茅塞顿开，想起通州区神经兮兮的售票员，又想到站在我身后要我帮他买站台票的年轻人。他买到站台票了吗？原来生活里有如此多的生存技巧，我却一无所知。法海”见我如此无知，就趁着旅途的寂寞给我上一堂课。他是以自己为例子给我上这堂课。有一次我去北京，一下车就找地方放下行李，坐在地上等。保安见我不走，过来问：‘你为何不走？’我说：‘不知去哪儿好。’保安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， 等我想好了自动离开。他等了半天见我还没走，又过来问：‘你已经坐半天了还不走？’我的回答仍然是：‘不知去哪儿好。’保安受不了了，叫人来将我清理出去。就这样，我没花一分钱就到了北京，而且安全地出了站。”我对他的述说瞠目结舌。他说：富人不坐这个车厢，坐这个车厢的都是穷人，既然是穷人，就要有对付贫 穷的办法，我们只能这样做。”我看着他颇为好看的脸孔，高稚的服装，不像一个买不起票的穷人，更不像坐霸王车的穷人。他的理由更是匪夷所思。他说：欠我一张车票，他们照样有工资发。”谁都和你一样想，他们就没有工资发了。”我说。不可能没有工资发的。”他很肯定。第二天火车到了湖北站，法海”要下车了。他站了起来，掏出一张站台票在我面前晃了晃说：我这张就是一元钱的站台票，我下车了。”他向不远处一个站在厕所边的男人招了招手，说：他是我同伴，也是站台票。”我吃惊，问：检票时怎么没检到你？”检票时我上厕所了，你没注意到吗？”我没注意到。”他向我扬扬手，得意地走下车去了，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例车员没来问我补票，他们一定是忘记了。法海”教给我的那套逃票办法我不敢用。我找到列车员，补了一张从衡阳到湛江的车票。心安理得地重新坐回位置上。这样我很坦然。

3、去赏月的老头子。

法海”下车后，一个矮个子老头上车了，坐到法海”的位置上。他穿着短裤， 一件肩膀处破了一个洞的旧T恤。他一坐下来就向我和对面两个男孩笑笑，很随和的样子。他主动对我说：

我到湛江下车，你到哪儿下车？

我也是湛江下车。

默默坐了半天，老头觉得有点冻，就冲列车员大声喊叫：空调开得这么冻，你们安的什么心！

大下巴觉得可笑，说：谁叫你穿短裤 来，今晚冻死你。

老头问我是去旅游还是回家。我说这时都回家去团圆，呆子才独自出门。他不说话，脸上始终带着顽童似的微笑。过了一会他又说：其实我要去海南。

你又说去湛江？我怀疑地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调皮的鼻子。

谁会把真话说出来？谁叫你信？

你八月十五去赏海南的月？这么浪漫？

是啊，海上生明月，明月几时有，把酒 问清，天涯共此时。他文绉绉起来。

大下巴大声打趣说：他是到海南会情人。

大家马上望着他，认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，不会有情人，便切切地笑。

老头子一点不惊慌，淡定地说：我给你 们讲一个故事，故事里讲，一个年轻人，告别母亲外出打工，一走就二十年，回来时两手空空。他的儿子十八岁也告别母亲外出打工，一走又是二十年，回来时也两手空空…。

大下巴打断他说：这也算故事吗？你这是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。

本来大家很有期望，这下都呸他。他见大家都呸他，就转换话题高谈阔论起来，从抗日战争说到和将介石的个性品味，从古文说到现代文。大家慢慢地就肃然起敬了，都崇敬地听着他讲。他见大家都崇敬地看着他，就说得更起劲了，说完中国的武则天又说英女王伊丽沙白二世，说完古埃及金字塔又说秦始皇的陵墓。又过了半天，他确是冻得不行，有点坐立不安，就停住说话。大下巴将一块窗帘布扯下来扔给他，他不客气地裹在身上。男孩问他：还要吗？又扯下一块扔在他的大腿上，他就顺势将大腿盖住。大家问他还冷不冷，他说：不冷了。

夜里，很多人都支持不住了。车厢里塞满人，很乱，根本没有空余地方躺着。没有座位的人更是坐立不安，在过道上钻来钻去，或看着报纸或用报纸垫着坐。

老头不说话了，裹着窗帘静静地坐在我身边，大家逗他也不理睬了。到了后半夜，车厢里的景象实在吓人。整个车厢像战乱的难民营，人全部东倒西歪地睡着。有的两人坐着互相依靠，交颈而眠；有的躺在坐椅底下，头伸在里面，留一只大在外面；有的将头夹在两椅的交界处一动不动，被夹死了似的。老头子坚持不住了，干脆将窗帘铺在地上，横躺在过道上，头伸在这边坐椅底下，脚伸在那边坐椅底下，肚子留在过道中央，让走动的人跨来跨去。我担心来去的人会踩着他肚子。来去的人似乎很小心，没人踩他。

所有以各种形态睡着的人都象没了生命。后来我想，这有什么了不起，这样的下等车厢和上等车厢，分别只在于睡觉时舒服一些和辛苦一些。我的同学王梅之告诉我，这就是生活，谁惊讶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可耻的无知。

第二天早上，车厢里的人已经稀少，渴睡的人能躺在两个座位上睡觉了。那感觉就像躺在卧铺上一样舒服。我看看时间，六点多钟，估计八点多钟就能到家。老头已经起来，和我一样坐在窗边看外面灰濛的天色。熟悉的稻田和香蕉树，都蒙在薄薄的雾汽里。离家三个月，忽然觉得家是最温暖的地方。我不明白老头为何八月十五跑去海南。那里肯定有他重要的人，或者一个贯穿他生命始终的刻骨铭心的记忆。除此以外，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。

车快到站了，列车员一遍一遍地喊着谁去海口，在车上买票，下站就可直接上车。老头开始无动于衷，随着列车越来越靠近终点，他就变得坐立不安起来。他犹豫地望着我，说：我想去海南，但又想在湛江下车吃了早餐再走…。

他希望我帮他拿主意。我说：还是在车上买票吧，这样不但票价便宜，还省去人生地不熟乱走乱撞的麻烦。上车没几个小时就到海安，到时就可以吃早餐了。

他听从我的建议，买了票。后来我想，我的建议其实并不好，他有可能从没来过湛江，希望途中看看湛江。即使在车站附近吃一个早点，也算来吃过湛江小食。我的建议让他的计划落空。

我和老头一起下车。他一下车就被人带向开往海口的客车。我想，他是去海南和外出打工二十年的儿子团聚？第一个告别母亲外出打工的人是他？第二个是他儿子？他的背影在我的怀疑中很快消失，回复了相遇之前的互不相干。

我拖着行李慢慢走出车站。列车上碰到的人事留在我脑海里马上成了过去。我总算回到了家中。

作 者 简 介。

陈雁，广东省遂溪县人，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进修班学员，广东省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，作品发表于《中国作家》《青年文学》《作品》《西湖》《广州文艺》《黄金时代》等杂志，小说被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北京文学.中篇小说月报》《大连晚报》等杂志报刊，获第二十届天津市文化杯”梁斌小说奖中篇一等奖，获深圳市络文学拉力赛”长篇优秀奖，获《东京文学》年度奖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那些年的姑娘窝》《漂浮女人》等，短篇小说集《绝望一步》中篇小说《姑娘窝》《余茅同之死》《黑痣》等，短篇小说《往事如烟》《消逝的喇叭花》《伊甸园》等。喜欢旅游，认为温饱之余能自由写作是人生最大的快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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