藩国迟子建接受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专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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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凰卫视4月29日《名人面对面》，以下为文字实录：

迟子建：鄂温克族在现代化进程中走向困境

解说：迟子建，当代中国文坛一颗闪亮的明星，她用女性柔软的笔触，书写着家乡东北黑土地上的温暖与苍凉，她的小说和散文曾多次获得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、冰心散文奖，被学界和读者一致称道。作家苏童曾评价说，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，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，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，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，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学品格。

几年前，迟子建完成了她最重要的作品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，这部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，讲述了生活在大兴安岭之中的鄂温克人的故事，鄂温克族被成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，他们信奉萨满，与驯鹿相依为命，在现代文明的挤压下寻求生存。对迟子建来说，这个神秘的民族却一点也不陌生，她从小就生活在大兴安岭脚下，对这个民族的认知源于童年的记忆。

迟子建：这一支部落就是在大兴安岭那生活，很小的时候也听过他们的一些故事，这个部落在静悄悄地，在现代化进程当中，无知无觉地走向了一种困境，他们的传统的生活方式，包括他们的文化文化风俗等等，可能会渐渐地这种失传，有一种格外的痛。我从小建立的世界观跟它有相似的地方，比如说他们信奉萨满教，萨满教有很多禁忌的，就是说比如说门槛，你不能轻易地去迈过，那是神灵，我从小的时候就不敢踩门槛，而且火，就是我们灶坑里的炉火不能用水去泼，因为火里有神。

许戈辉：你刚才说的有一个词，我觉得特别关键，禁忌，你说你从小听到的那些故事里，这个萨满族有很多的禁忌，其实禁忌带来的是什么，是敬畏？

迟子建：敬畏，对，说得非常好。

许戈辉：人只有有敬畏之心，他才能和自然和谐相处。

迟子建：对，而且他们敬畏的都是大自然的万世万物，比如说花是有神灵的，石头是有神灵的，某一颗树，树是山神，鄂伦春、鄂温克人进山打猎，一定要在一颗山神树下，给它敬酒敬烟烧香，还要磕头呢，他都是敬畏的，那么在这种敬畏当中，他是有效地保护了的自然。

迟子建：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才是真正文明方式

许戈辉：你后来下到他们居住的地方，和他们接触的时候，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一些生活的一些情节，瞬间给你印象特别深刻，让你能够很鲜活地去体会到提高的这种敬畏？

迟子建：他们的敬畏是确实是特别特别多，比如说我去，去他们的部落里面，我是知道就是进去以后不可以大声说话，像我们俩这样的嗓门进去，现在这样的说话都可能要压低一点，因为那里有神灵，你不能过于喧闹，所以我很少进到里面去。我偶尔进去要悄悄的，说话要小声的，所以你听，为什么我在想鄂温克族，包括鄂伦春族的小调，听起来苍凉、浑厚、优美，因为他内心我没有分析原因，我在想他内心这样的嗓音，包括蒙古的那些小调等等的，你听所有的少数民族歌曲，敬奉神灵的歌曲，它一定不像我们这种，那样子，它低沉、沉郁打动人心。你听了以后会有一种流泪的感觉，我认为他内里给了神留了位置，给神的耳朵留了位置，所以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里，我不是穿插了很多神歌嘛，我说我这个，做了一次诗人，过了一把瘾。

许戈辉：那些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吧？

迟子建：对，是我写的，但是呢我是做了大量的这个笔记，也看到大量的资料，其中有一段呢，还是我采访的时候在那部落里，有一个就是叫我建建的。

许戈辉：就是那个老婆婆是吧？

迟子建：对，她特别喜欢喝酒，她喝多了有一天，我说你给我唱唱歌，她就张口就唱了，也是那种低沉、沉郁的，她用那个鄂温克语。

许戈辉：实际上那个语言你是听不懂的？

迟子建：我听不懂，听不懂，但是她也会讲汉语，我就说，我说你唱的这个歌词是什么意思啊，她说什么意思啊，我上山上抱柴火去了，柴火呢，风太大了，把我的头发吹乱了，然后呢我上河里去抓鱼去了，洗衣服，我看见鱼了，鱼呢把我那个戒指给我偷走了，你说它多这份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啊!为什么这样说?首先美好啊，我说这个歌词是你们流传的还是你写的，她说我想的，他们可以即兴的编词。

解说：迟子建的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，以鄂温克最后一个酋长女人的自述，讲述了这个民族的兴衰，书中这样写道，我不愿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，如果午夜梦醒时，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，我的眼睛会瞎的。

200 年，这个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，集体搬迁到了城镇中新建的定居点，从此告别了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森林，直至今日，关于这次移民得失的争论始终没有停息。

许戈辉：当我们现代人更向往的是更为物质化的，更为先进的生活方式的时候，我们去了解这种被人们认为，还是处在比较原始和落后状态下的民族，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？

迟子建：我觉得你说这物质也说得比较准确，在一个物质化的年代，越来越物质，一切向钱看的年代，物质是特别容易让人变得愚蠢的，特别容易让人昏聩的，特别容易让一个社会走向末路。另外什么是真正的文明，全球化一定要人都是住在同一模式的房子里面，吃同样用化肥施洗过化肥的这样的蔬菜，加了瘦弱精的猪肉等等，他们是不存在的。

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呢？我觉得这是文明的吗，什么是真正的文明，我觉得恰好他们在原始状态当中，保持的那种俭朴的生活方式，与大自然这种和谐共处，才是可能真正的文明方式。可是人是特别，人类是真是太自负了，而且是太觉得可以驾驭所有的东西，甚至可以对整个地球可以主宰它的命运，那么对这样的一个部落，可能认为也可以这样。

迟子建：面对人生中的寒流没有恐惧感

解说：迟子建在成名作《北极村童话》的开篇里这样写道，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，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，实际上她笔下的北极村正是自己生长的故乡，这个小村镇位于黑龙江漠河，是中国地理上的最北端，可以观赏到极光的胜景，木头房子、冰封的黑龙江、雪泥路上的马车，有人说这样的环境让迟子建的故乡，比其他作家都要先声夺人。

许戈辉：所以那你小的时候生活是怎么样的？每天都在干什么？

迟子建：我小时候特别淘气，就是不大像一个女孩子，不文静，就是姥姥家房梁那有一个马蜂，整天看着马蜂飞来飞去的，说它蜇人嘛，说是这个马蜂是不能动的，我就好奇。

许戈辉：偏要动一下？

迟子建：对，我就把自己武装起来戴上那个蚊帽，你可能不知道，就养蜂人戴的那种帽子，把自己遮起来，然后把自己全副武装，找一个那个长杆，一定要把那马蜂捅下来。

许戈辉：结果呢？

迟子建：结果马蜂倾巢而出。

许戈辉：但好在你有了那个防备了是吧。

迟子建：对，有防备，对，是这样的一个比较淘气。

许戈辉：那童年应该特别无拘无束很快乐？

迟子建：对，很快乐，像在北极村呢它是中苏交界嘛，就是小时候住在姥姥家，我姥姥家呢是东窗，我每天早上趴到东窗一看，太阳出来了，太阳从哪出来，从苏联那儿升起来了。然后那时候中苏关系很不友好，我就总想太阳为什么从东方升起来，从苏联这面升起来，苏联又不是个好国家，为什么从那儿升起来，从我们这儿落下来。

许戈辉：哎呦，从小的时候就会有这个意识？

迟子建：对，因为是我家就是我的一个姨夫，在那派出所，他每天要去江上巡逻嘛，我很小的时候也跟着去看过，因为跑出去就是那个江沿了，然后冬天的时候呢，那有多半年是冬天，每年9月份、10月份就下雪了，很大很大的，一场接着一场。

许戈辉：记忆里寒冷吗？

迟子建：非常寒冷。

许戈辉：冷到什么程度？

迟子建：我们那地方讲一冷就说冒白烟了，就是白茫茫的，你想它冬天的时候，基本上通常都要零下三四十度，就司空见惯的，我前不久回大兴安岭过年，今年奇寒，经常是零下40度，所以我现在回去要几天以后，我才能适应过来。

许戈辉：那你觉得这种自然环境，到底给你性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？

迟子建：可能是人生总要遇到这样那样的寒流，我觉得我的以前岁月当中，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寒流，所以很多寒流袭来的时候，我没有恐惧感，我觉得我身体里已经因这寒流，集聚了足够的热量和能量。

迟子建：作品的温暖不是没有来由的

许戈辉：你的人生你觉得最早遭遇到寒流是什么时候？

迟子建：我觉得像，可能我父亲的去世，是我最早就是感受到的人生的寒流，我爸爸去世比较早49岁。

许戈辉：那时候多你多大？

迟子建：我那时候已经成年了。

许戈辉：所以你已经懂得生和死了？

迟子建：因为在一个很小的小村庄，就是你所有人都认识，生老病死等等，这个东西是被放大了，我特别有感触你想你在城市，在都市居住的时候，旁边的人跟你好像是熟视无睹，其实也会有老人，也会有在悄悄地在离世的，你都不知道，可是在一个很小的村庄，那种葬礼的仪式被放大了。每个人家就是说门口都要有一个红棺材，是很多老年人有这个习惯，早早就把它备下了寿材，可是我爸爸是突然离世的，就没有这个，那么一下这个事情降临到我们家里，我忽然觉得人可以这样突然就没了，这是最早的，我经历的这种人生的寒流。

许戈辉：那个时候怎么度过，或许比你更难过的是妈妈？

迟子建：嗯，我妈妈是很坚强的一个人。

许戈辉：妈妈在你面前流泪吗？

迟子建：偷着流泪，因为我爸爸去世的时候，那时候刚好是快到年关的时候，是腊月去世的，我为了这个还写过一个短篇吧，《白雪的墓园》写的就是父亲离世以后，一个过年的一个情景，很有意思就是也是很奇妙吧。我父亲在抢救室，就是他咽气的那一个瞬间，我和我妈妈都守身边，那一个瞬间我爸爸不在那一个瞬间，我抬眼一看我妈妈的眼睛里，突然有一颗红红的，像一颗红豆在里面，就是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什么怎么，就一个瞬间，我就觉得特别恐怖。然后几天以后葬礼以来，我突然发现我妈眼睛那颗红豆不见了，后来我写这篇小说我就说，我的直觉，我说我爸爸可能不愿意离开，那一个瞬间，他就变成了一颗那个红豆，藏在我妈妈的眼睛里面，然后直到我妈妈亲自把他送到山上的墓园里，然后他才从那儿离开了。

解说：面对寒冷与不幸，迟子建的作品中还是保持着一种感人的温暖，她在《白雪的墓园》中写道，自始至终她没有落一滴眼泪，她的眼睛里收留着那个温暖的，孩子般地栖息在她眼底的灵魂，那枚鲜红的亮点，同母亲的目光一起注视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的共同的孩子，这是一个温暖的，略带忧伤气息的除夕，它伴着母亲任性的生气，像船一样驶出港口了。

迟子建：我觉得一个作品，温暖不是没有来由的，只不过是因为太寒冷了，那么你要在寒冷当中要生起火炉来，我觉得人世就是这样，文学包括我的文学，是因为我体味了太多太多的这种寒凉，这种冷，然后我的作品当中可能就说，我特别渴望那种暖，一种内心里可以让人活下去的东西，一股呢就是像一种动人的眼泪似的，那种很柔软的东西。其实不是说要去用一支笔去温暖去谁，不是，很多时候是在给自己一种信心，一种动力，一种不太相信世界永远是漆黑一团的这样的一种感觉。

迟子建：鄂温克族视死亡为生命的另一种开始

解说：很多读书对迟子建的作品感到一种疑惑，因为一向以温情写作著称的她，却在创作中执着于对死亡的书写，这些死亡或温暖、或悲伤、或困苦、或绝望，从《白雪的墓园》中父亲离世，到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萨满的儿女纷纷夭折，中间蕴含着迟子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。

许戈辉：在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里边，好像充满着死亡，而且特别容易，好像一条命瞬间就可以走了，趴在马背上就冻死了，可能就被狼就袭击了，每当读那些文字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我说作为一个女作家，每写到一个死亡的时候，会忍心下笔吗？

迟子建：不是忍不忍心的问题，生活我觉得就是这样，尤其是对这个部落的人来讲，这个部落的平均寿命是，我当时看到资料不到50岁，很多人是因为酗酒死去，还有一些人就是刚才你谈到的，在大自然当中，因为他在山林当中生活，遭遇到熊啊等等的，这样动物的这种袭击也有，但大部分猝死的还都是因为饮酒过度。

那么就是我在这里面写到他们的死亡真是自然而然的，而且死亡在他们的心目当中不是死亡了，他们信奉萨满，是另一种生，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，他们可能还我们在谈话的时候，在我们看不见的一个空间，可能在聆听，在山间、在树间、在迷雾当中，他们有他们湿漉漉的灵魂在做什么，我们不知道。我觉得不比较唯心，我觉得对不可知的世界，我不会永远说不，我可能会相信它的存在。

而且我觉得就是说戈辉，就是说可能你在提这个问题的时候，时间上也在给自己信心和勇气，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现实活着，在现世当中活着，而且活得小心翼翼，有的时候我们畏手畏脚等等的，谁也不敢说死亡这个话题，好像死亡是一种魔咒一样，生怕它怎么样，我觉得这一点西方人可能比我们会更透彻一点。死亡对于他们来讲，是一种日常行的话题，可能对于我们来讲是一个巨大的话题，源自于我们内心对死亡的一种恐惧，是无知无觉的，我觉得会笼罩着我们。

迟子建：真正的爱留在心底 不随时间改变

解说：几年前迟子建创作了中篇小说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》，讲述了一个女人因车祸丧夫之后踏上路途寻找自我的故事，书的第一句这样写着，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，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，实际上这部小说是迟子建真实生活的投影，是对故去亲人漫长与评估机构签订评估委托合同。征收评估、鉴定费用由委托人承担。的悼词。

许戈辉：你自己说因为生长在北极村，所以你对抗寒、耐寒，有比别人可能更强的能力但是我想知道，在你丈夫去世的时候，那一段时间，我不知道我现在提可以吗？你有扛不住的时候吗？

迟子建：可能也会有，但是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，生命就是这样，我刚才路上我还在跟一个朋友讲，我说刚好你看我里今天做你们的节目在北京，我说明天是我爱人10周年忌日，我说我明天就要逃个会，我要祭奠他一下。我前年在港大，香港大学做一个月驻校作家，赶上他七周年忌日是在香港的时候，我还跑到就是浸会那边有个钻石山知道吧。

许戈辉：是。

迟子建：我去那禅院去上一柱香。

许戈辉：你每年都用相同的方式纪念他还是不同的？

迟子建：基本上我可能会安静一下吧，我觉得，就像我刚才讲到鄂温克部落的人，他们把死亡看作另外一种生的开始一样，我知道他离去了，我也知道他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关注着我，也许也在场我们看不到，不要吓着我们摄影师，然后也在听这样的讲话，也在听每一个字眼。

我觉得爱人真正相爱的人，他不在场和在场，他离去和不离去，其实都是一样的，因为真正的爱是留在心底的，它可能是一股泉或者是一团火，真正的火是不会熄灭的，真正的泉水也不会干涸的。

我觉得生活也会在变化，人总是要慢慢老去，慢慢老去我们面临着这样的命运，我就说长寿也不过100岁、150岁，谁会活到那个年龄呢？在宇宙来讲，100岁就是一个浮华的瞬间。